慢慢好郎君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义忍】浮生千山路

「浮生千山路,犹有未归人」




 

借鉴“倒幕”背景,考据大佬饶我狗命

ooc现场、bug满天、私设如山、逻辑混乱

标题和小标题源自潘越云的《浮生千山路》





 

壹 .   草萋萋,少年人老


 

       当第一滴雨水砸在脸上,富冈义勇还处在混沌中,他在混乱思绪里抓住一脉清明,忆起先前那场激战,想着自己应当是死了。那么此时所见黑暗皆是黄泉之路,只需找到千引石便能去往黄泉比良坂,兴许就能与故人一见。


 

       雨越下越大,雨滴拍打着屋顶激起此起彼伏的声响,像极了战时杂乱无章的刀剑碰撞声。雨声不绝,雨点不绝,凉意越来越甚,伤口的痛意愈发明显,豆大的雨滴接二连三砸到脸上,击碎了富冈义勇难得的混沌。他疲累至极,眼皮抖动好几次才勉强睁开眼,入目便是如泼大雨。


 

       偏头打量四周,雨幕里遥远昏黄的光亮提醒着他这是京都无人的逼仄巷道,他又活了下来。雨水横流,他又躺着,后背与头发早就被雨水浸湿,身上虽遮了一张破旧的篾席却没能拯救多少,整个人湿得彻底。这让他身体发冷,极其不舒服,他抖着手去摸索自己的刀,当触及金属的冰冷时他知道自己找到了唯一的依仗。


 

       他想从地上起来,至少别这样全身泡在雨水里,身体的疲累和疼痛却让他支撑身体的手发颤。所幸刀还在,一手抓紧刀鞘一手撑地费力移动身体,当肩膀碰到湿冷坚硬的巷壁后以刀杵地靠着巷壁艰难坐起。简单的动作耗费了大量心力,身上那张篾席滑落,他喘息着抬首望天,雨又落到脸上。


 

       黑云遮星月,遥遥几点光,不知此间何时。


 

       他放弃借月测时,伸手去摸身上的伤,被雨水泡得发白的肿胀伤口从小腹蜿蜒到左胸,伤重,抽气都是钻心的疼。这是白天攻打蛤御门时受的伤,他与一名幕府武士同时砍向彼此,对方在四溅的鲜血中轰然倒地,他也失去了知觉。这般想来他应当在死人堆里才对,不知怎么出现在了如此隐蔽的巷道。不过比起思考这种毫无头绪的问题,他向来直来直往的头脑更愿意推算一下带伤淋雨后安然无恙活下去的机率。机率不高,可他向来命大,这个念头让他难得地想笑。


 

       长久地待在此处并不是什么好事,他虽不畏死,却也不会有意去寻死,可此时除开保持糟糕的状态留在此地又别无他法。且不论他身上的伤能不能支撑他行走,光是他这般模样走在京都的街上就随时可能会被巡逻的幕府兵斩杀。既没有他法,富冈义勇将篾席往身上拉,让其尽可能的起着遮挡的作用,随后闭眼调整呼吸,少牵动伤口的同时保持体力。     


 

       这样的雨夜格外难熬,闭眼就是白日那场惨烈的战事。长州奇兵队攻打京都,在蛤御门与幕府率领的会津藩短兵相接,激战时受命幕府的萨摩藩伏击了奇兵队的援军,并从旁包抄给了奇兵队致命一击。


 

       虽是八月,可大雨接连往身上砸,他还是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在逐渐变低。他靠着巷壁胡思乱想,从死生到故乡,奇兵队至高天原,还未想通鲑大根为何这么美味雨就停了。


 

       雨停的想法只刹那,武士的警觉深入血脉,思绪一瞬绷紧,睁眼的同时篾席下的手已握紧手中刀。


 

       雨声掩盖了脚步声,直到有人停在跟前他才猛然察觉。来人撑伞逆光站于身侧,面容隐在暗夜中只余模糊轮廓,她穿着女士和服怀中抱着东西,油布伞倾斜,本应落至富冈义勇身上的雨水纷纷被伞面隔绝。富冈义勇抬眼去看眼前的人,手中的刀仍被他紧握,想伺机斩断雨幕准确无误地挥向她,虽然他此时连抽刀都困难。


 

       虽有伤在身又狼狈不堪,可他浑身上下仍流泻出凛冽的杀意,行至穷途末路也不低头。


 

       撑伞人却像感受不到他随时拔刀的激昂,一双眼锁在他脸上细细打量,甚至微微屈身向他靠近。富冈义勇没有惊诧,更没有慌张,刀脱鞘的声音在雨声里细微得不易被察觉。


 

       “这个时候拔刀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熟悉又陌生的娇软女声在雨中响起,拔刀的动作顿住,富冈义勇愣愣地看着近在眼前的面孔,方才还模糊的轮廓此时变得异常的熟悉。


 

       她又凑近了些,女子明亮的双眼与他两两相望。咫尺之距,富冈义勇看清她上扬的嘴角,与记忆中的弧度重叠。


 

      “义勇君受伤了还不安分可是会让我这个身为医师的人感到困扰啊。”


 

       似打趣又似生气的话语让富冈义勇立时松懈下来,紧绷的双肩自然下垂,背脊靠回巷壁。眼前人的模样仍不甚清晰,抽到一半的冷锋已重回刀鞘。


 

       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嘶哑甚至带着疲惫,却不难听出其中的轻松与安然:“是蝴蝶啊。”




 

       萨摩藩的营地扎在京都南边的桂川附近,离天龙寺并不远,拂晓时能听见寺里的晨钟。


 

       富冈义勇在钟声里悠悠转醒,熹微晨光透过油布落在帐篷内,因住了十来位伤员而显得逼仄的空间出奇的安静,连昨夜因断臂而痛哭的人也累极睡了过去。


 

       蝴蝶忍是萨摩藩的藩医师,自一年前萨摩藩与英军交战就随军救治伤员,此次长州奇兵队攻打京都,萨摩藩被派遣伏击,她自是随行。只是没想到会救下受伤的富冈义勇,明明他们如今也算敌对。她是个大胆的姑娘,给他这个长州奇兵队队士换了身萨摩藩士兵的衣裳就敢直接带回营地救治。


 

       昨夜她用自己娇小的身子扶着他出城,一路上两人行进并不顺利。他被伤口和疲惫折磨得无法说话,她一人根本无法兼顾撑伞,最后直接扔了伞,冒雨费力地带着他行进,期间还不忘与他说话。


 

       “雨下这么大,可见老天也觉得如此狼狈的义勇君有些可怜呢。”


 

       “义勇君以前就不会说话,等到了营地装作不爱说话就好了。”


 

       “若是被问起身份,就说交战时伤了脑袋,把什么都忘了,怎么样?”


 

       “嘛,嘛,不先统一口径,出了什么事可是会把我也牵连的哦。”


 

       那时他思绪混沌,糊涂中只想到现在的蝴蝶比以前聒噪,明明以前她不会这样一个人自顾自地言语。此时醒过来看着空气中浮游的尘埃,发现自己将这些絮叨记得格外清楚。


 

       富冈义勇的伤口长且深,若再深几分估计肠子就要直接流出来。再加上淋了雨,伤口极易感染,那么势必发炎引得身体发热,届时医治起来极为困难。是以蝴蝶忍并不放心,在他睡熟后总会定时查看,若是发热便能第一时间发现。她只在隔壁的帐篷趴着休整了一会,估摸着时间就又起身来查看,却见富冈义勇已经靠着帐篷坐了起来,应该醒了好一会。


 

       她悄声靠近,在富冈的注视下伸手贴额测量体温,发现一切正常后笑着细声开口:“没想到义勇君在这方面格外让人放心,快让我以为昨晚的提议是不是真的发生了。”


 

       他微微皱眉,不太理解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思考了几秒也没有答案便自发只提取自己能理解的部分进行回答:“我今年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成年男子,还是武士,没有理由像小孩一样让人担忧。


 

       蝴蝶忍心思细腻,转瞬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好看的双眼笑得弯弯。打量着他仍旧苍白的脸色,却比昨夜精神很多。她拿过旁边的小杯倒了杯温水给他:“果然不管发生什么义勇君都不会变啊。”


 

       恰好此时旁边有位伤员转醒,蝴蝶忍要去看伤势,临走前凑到他耳旁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这次长州军大概战死四百余人,我已去查过,没有发现锖兔,他应该随队撤离了,你别担心。”


 

       那位伤员起身不便,正挣扎着要起来,蝴蝶忍立即跨步过去,一边柔声地安抚一边扶对方起身。富冈手中还握着她递来的小杯,未置一词,只敛眸喝水,好像他本就应当如此沉默。


 

       陆陆续续有伤员转醒,蝴蝶忍带着医护一一查看。富冈义忍安静地坐在自己那方临时的天地,方寸间固守着一个世界。他看着蝴蝶有条不紊的忙碌,模样冷静又温柔,与他记忆中不苟言笑的小姑娘截然不同。可当她偶尔无意地看向自己,只不过短暂的一瞬相望,富冈义勇又觉蝴蝶还是那个蝴蝶。


 

       途中有个小姑娘给他送汤药和吃食,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面上表情凶巴巴,放药的动作却小心谨慎。富冈义勇听她说关于药的事,掀眼就看见蝴蝶忍笑着安抚一位伤了腿的伤员,收回目光发现被忽视的小姑娘正紧锁眉头不满地盯着自己,他愣了一下,拿过药一口全部喝下。


 

       “药是饭后喝的,富冈先生!”小姑娘眉头拧得更紧,气得不行,“您难道就没发现药很烫吗?一看就不是现在就喝的样子吧。”


 

       富冈手里还拿着药杯,面上平静得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心里却颇为懊恼,他方才以为是因为自己迟迟没有喝药眼前的小姑娘才会生气,如今看来他又领会错了意思。小姑娘的声音颇大,惊动了另一边的蝴蝶忍,她的目光落在富冈义勇脸上再下移看着他手中的空空如也的杯子,一下明白过来眼前是怎么回事。富冈接触到她的眼神,有些窘迫,他甚少有这样的情绪,此时却像做错事的小孩,担心下一秒蝴蝶就会出声训斥自己。


 

       “小葵,来,帮我替这位先生把伤口重新包扎一下。”被叫做小葵的小姑娘立即跑了过去接手蝴蝶忍的工作,丝毫没有停留,格外地听话。


 

       蝴蝶忍交代完小葵后往富冈义勇这边走,他看着蝴蝶忍过来,面上虽平静,心中却莫名有几分紧张,明明昨夜她说要用西医的办法给他缝合伤口时都未有这样的情绪。


 

       不管他直视着自己,蝴蝶忍停在病床旁歪头看着他:“明明说着自己已经二十三岁这样的话,做的却是十六岁的事,果然义勇君还是不能让人放心啊。”


 

       富冈下意识想替自己辩解,脑海里却因她的话浮现以前的事,确实他在十六岁时做过同样的事。十六岁那年他莫名生了场病,断断续续总是不见好,隔壁医馆的蝴蝶香奈惠为他诊治,每日让蝴蝶忍为他送药。蝴蝶忍第一次将药递过来时他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接过药就一口喝了下去。药很苦,他勉强能忍受,蝴蝶忍却不能忍受他不听自己说话就直接喝药的行为,夺过杯子凶巴巴地警告他一番后气冲冲离开,留他一人不解她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后来还是从真菰那里知道她生气是源于担忧,那之后蝴蝶忍再来送药他都有认真按她所说的去做。只是这几年他各处奔走,无暇他顾,就算受伤生病也是怎么方便就怎么做,只要活下来便好。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见他失神,蝴蝶忍把手伸到他眼前晃了晃,“说句话吧,义勇君。”


 

       富冈义勇从回忆里抽身,看着蝴蝶含笑的模样,思忖后才开口:“下次不会再这样。”


 

       “这样的话以前你也说过哦,可从今天的情况来看你并没有按自己所说的去做呢。”她仍旧在笑,语气也温柔,富冈义勇却笃定地相信她在生气。


 

       他想说些什么让她别再生气,想起以前,那时除开第一次,他并没有再在这种事上出过错。


 

       “你在的时候,我没有这么做。”


 

       是由她提醒的话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以前不会,那么以后也不会。


 

       蝴蝶忍脸上的笑意顿住,想再说些什么却想起昨夜为他缝合伤口时看到那些伤疤。她敛了笑,将他手中的药杯拿走,开口说道:“记得吃东西,最近的药都要在饭后吃。”


 

       富冈点头应下,蝴蝶忍便头也未回的转身离开。他们五年未见,蝴蝶忍这五年间好像没有长高一般,还是小小的一个。富冈义勇看着她的背影这般想着,却在小葵跟上她时想到一个问题,他从作夜到现在都没有见过蝴蝶香奈惠。明明她最喜欢跟着自己的姐姐,一时一刻都不愿与其分开。


 

       


 

       长州攘夷派带领奇兵队攻打京都,幕府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这件事不会因长州失败就轻易告终。富冈义勇养伤的第三日就听说幕府要联合其他各藩攻打长州,听闻该消息后他想立即赶回长州却被蝴蝶忍阻止。


 

       第五日,在幕府的要求下天皇下诏发动征讨长州的战争。


 

       这样重大的消息很快就在营地传遍,就算蝴蝶忍有意隐瞒也无法。她明白富冈义勇的想法,在例行为他检查伤口时主动提及了这件事。


 

       看着俯身仔细为自己检查的人,富冈义勇压低声音开口:“今夜我会离开。”


 

       顿了顿,又道:“我不会让人发现我。”


 

       绝不会给她招惹没必要的麻烦。


 

       蝴蝶忍没有说话,她的沉默让富冈义勇心慌,他现在无比希望她能说些什么。可她非常安静,不打趣也不生气,他垂眼想看她的神情却只看见她束发用的蝴蝶发饰,惟妙惟肖好像要振翅飞远。


 

       直到检查完毕,蝴蝶忍看着他,面上又是自重逢就常挂在面上的笑:“作为医师我并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救治的患者在没有痊愈的情况下奔波,这种不顾别人辛苦的行为是不会让人有好感的。”


 

       富冈义勇猜到了她不会轻易答应,可在她笑着说出这番话时仍会发愣。


 

       “即使这样义勇君也要坚持离开吗?”


 

       问这句话时蝴蝶忍没有笑,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一个回答。富冈义勇一直是认真得过分的人,此时见她这般郑重的模样立即变得更为严肃,他几乎没怎么思考,同她说道:“身为长州武士,今长州有难,无论身处何方,置身何种境地,我都会回去。”


 

       “你可能会死在路上。”


 

       他没有躲避蝴蝶忍的注视,目光坚定:“富冈义勇不会动摇。”


 

       蝴蝶忍歪头看他,随即笑开来:“你不用这么急着离开。”


 

       “此次征讨长州,萨摩藩也收到了幕府的召集,并且和会津藩一同作为主力。这里扎营的所有士兵都会前往长州作战,我们医疗队也会前往。”见富冈义勇不太明白自己的意思,她继续解释,“你跟着我一起上路,到长州前我会让你离开。”


 

       “你的伤口至少也要七日后才能拆线。”见他仍想拒绝,蝴蝶忍顿了顿又道,“而且这是很好的机会,你既能养伤又能在路上多了解一些情况,何乐而不为?”


 

       富冈义勇犹豫,蝴蝶忍便当机立断替他做了决定。果不其然八月的最后一日整个营地就拔营上路前往长州,伤员原本会被留下,蝴蝶忍替他拆线后让他扮作医护跟着医疗队一起上路。富冈义勇以为自己混在萨摩藩的队伍里能快速抵达长州,却不料军队行进极其缓慢甚至毫无战意。后来他才知被召集的各藩苦于财政又对幕府恢复参觐交代制度不满,是以都消极怠战。这于他和长州而言是一件好事。


 

       军队停歇时富冈义勇无意间听见两位医师私底下的议论,他匿在角落听见他们说到了蝴蝶忍,先前疑惑的问题得到了解答。蝴蝶忍没有和姐姐在一起,因为蝴蝶香奈惠在两年前就已经去世。两年前香奈惠救了一位被通缉的攘夷派武士,事情败露后被处死。角落的人惊诧不已,甚至下意识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想到香奈惠的善良又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极其合理。


 

       他忽然就很想去看看蝴蝶忍。悄无声息地离开,富冈义勇去找蝴蝶忍,临时搭建的简易帐篷上倒映着她的身影,帐篷内传出的压低的声音让他顿住了脚步。


 

       “当初藩主答应‘公武合体’就是错的,为什么要答应!明明幕府现在就......”是蝴蝶忍的声音,带着极度克制的怒气。


 

       “师父。”小葵急急叫她,怕她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


 

       帐篷内忽然就没了声音,明明不远处就是喧嚣,富冈义勇却觉这一角安静得可怕。有什么东西沿着他的皮肤游走,最后钻进身体,寻到跳动的心脏不轻不重地咬上一口。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很久之后蝴蝶忍才又开口,语气充满歉意和颓败。


 

       知道缘由后急匆匆赶来的人忽然就不敢进去,明明一步之遥他却掀不开门口那块粗糙的布帘。


 

       十一岁那年姐姐为救他被强盗所杀,他被开剑道馆的鳞泷先生收养,身为中医师的蝴蝶香奈惠带着自己的妹妹从萨摩藩来长州学习西医,他们所在的西医馆就在剑道馆隔壁。那时忍不过八岁,他见过蝴蝶忍对姐姐的依赖。那时蝴蝶忍留着短发,总是一脸严肃,像只小刺猬一样随时随地护着比自己年长的姐姐。与蝴蝶忍的不苟言笑不同,蝴蝶香奈惠的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对谁都和善妥帖。如今蝴蝶忍爱笑,待人温柔和善,像极了他记忆中的蝴蝶香奈惠。


 

       最后一步收住,他从不是善言辞的人。富冈义勇转身走进了营地旁边的密林,月下被拉长的影子收缩,和他消失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对幕府的仇恨一直藏在蝴蝶忍心中,萨摩藩对幕府的妥协她无能为力,只能将仇恨深埋。可这次随军让心底的仇恨不断膨胀,能到今日才爆发已是不易。经由小葵提醒,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甚至后来还领命去为一位将领进行诊断。待她诊断后回来,发现自己临时搭建的帐篷内放着一袋发着微光的东西,拿起来才发现是一袋萤火虫。布袋做工粗糙,她想了想心中有了个大概的想法。萤火幽幽,落在她含笑的眸子里化作小小的一团光亮。


 

       富冈义勇没能随军和蝴蝶忍一起回到长州,9月5日英、法、美、荷四国的联合舰队炮轰长州下关,这个消息传到萨摩藩军队时已是四国联军炮轰长州的第二天,富冈义勇再待不下去,一定要离开。蝴蝶忍没有再阻止他,只是为他装了几种药,嘱咐几句这些药的用途后掩护他离去。两人都没多说其他,没人去提那袋忽然出现的萤火虫也没人说再会,甚至没有好好的道别。他身手敏捷,很快就消失在无人的问津的丛林,蝴蝶忍收回目光去看西沉的斜阳,霞光万丈,千山尽染。






 

贰 .   春迟迟,燕子天涯


 

       征讨长州藩的战争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各方斡旋之下,十二月初长州保守派向幕府屈服,保守派掌权解散奇兵队,严惩攘夷志士。


 

       蝴蝶忍随军回萨摩藩,自那日分别后再没有见过富冈义勇,不知他没有安全返回长州,也不知他是否在此战中幸存。没有任何的消息,她便坚信他仍旧活着。


 

       第二年春从长州传来武装倒幕的消息,原本的攘夷派转变为倒幕派,奇兵队夺取了长州政权。


 

       听闻这个消息,蝴蝶忍猛地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倒幕”二字深深吸引了她,压抑着的仇恨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长州作为“倒幕”基地迅猛发展,蝴蝶忍不止一次想偷偷前往长州参与倒幕活动,可鉴于在征讨长州战争中萨摩藩和长州藩的仇恨,她不敢轻易前往。她私底下给富冈义勇写信,询问他关于长州和倒幕派的情况,并提及自己想前往。她迟迟未收到回信,比信先到的是萨摩藩和长州藩结盟的消息。


 

       结盟让她激动,听闻消息时她起身快速地在屋里踱步走动,眼瞳中是兴奋的光芒,神经质地重复着“太好了”这样简单的话,最后在反反复复的念叨中蹲下身埋头大哭起来。太好了,她终于可以把她一日日增长的怨恨放到阳光底下,可以大声告诉所有人她的姐姐并没有错,错的是杀害无辜姐姐的幕府。


 

       时局难测,前一日长州士兵的鞋底还刻有“萨贼会奸”的字样,今日两藩就已结盟。结盟后便更容易知晓长州的情况,蝴蝶忍私底下打听富冈义勇却一无所获。再联系那封至今没有回复的信件,她不由得担忧起来。当幕府发动第二次征讨长州的战争,萨摩藩派军支援同盟时她主动随军前往。她相信富冈义勇还活着,等她到长州找到他后一定要问问他有没有在鞋底刻上“萨贼会奸”的字样。




 

       人与人的缘分很奇妙。富冈义勇在与蝴蝶忍再相逢时如此想,不然为何每次见到她都是在自己受伤的情况下。


 

       这次并不是重伤,只是被子弹擦过了腰侧,因流血比较多,看起来颇为吓人。有医师要为他检查,他解释自己并无大碍让其去给受了重伤的人治疗却被对方强硬地扒了衣服按在凳子上。这让他很不习惯,甚至有些懊恼。


 

       就是这样混乱的情况,在治疗伤员的医馆里蝴蝶忍忽然出现了。


 

       “义勇君这样不配合治疗会让医师很难办啊。”


 

       她的声音软糯,尾音微微上扬,就算在杂乱的环境里富冈义勇还是一下就发现了她。他抬眼就见蝴蝶忍站在门边看自己,带着笑意地看自己。他恍惚了一瞬,没有想为什么自己受伤了她还这么高兴,只想着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先生,这里让我来吧。”她提出建议,温柔的模样让人不忍拒绝,“还请您去看看其他受伤的人。”


 

       接手替富冈义勇处理伤口的工作,蝴蝶忍俯下身子用酒精替他清洗伤口。富冈义勇还在思考,伤口沾上酒精的刺痛让他回神,他忍着痛低头去看蝴蝶忍,又看见她发间栩栩如生的蝴蝶发饰。原本想问的问题一下堵在喉咙,突然更加好奇为什么总能在受伤时遇见她。


 

       “义勇君是在思考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蝴蝶忍很了解他,一下就道出了他原本所想。


 

       “萨摩派了援军,我是随行的医师。”她抬头朝他笑,“是不是很吃惊?”


 

       她直直地看他,直到富冈义勇点头才又满意地继续去处理伤口。伤口比起上次确实不算严重,可若是不处理仍极易感染。


 

       因伤口在腰侧,蝴蝶忍又俯身在上药,他并不能看见她的动作,像两年前一样,只能看见发饰不时颤动。他的目光随着发饰的翅膀闪动,担心下一秒她发间的蝴蝶就会飞走。


 

       “义勇君的鞋底有字吗?”


 

       “啊?”她问得猝不及防,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


 

       “‘萨贼会奸’,义勇君的鞋底没有这样的字样吗?”


 

       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富冈义勇如实回答:“没有。”


 

       蝴蝶忍笑开,这同她想的一样。“把仇敌写在鞋底,就像把对方踩在脚底”这样的事富冈义勇才不会去做,他若真的恨你,只会拔出他的刀付诸行动。


 

       富冈义勇处理完伤口离开时蝴蝶忍正在忙着给新送来的伤员止血,他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停了片刻才离开。蝴蝶忍并没有在意,知道他还好好活着此行的目的便已达到,其他于她来说都只是或悲或喜的附赠。


 

       她嘱咐富冈义勇每三日来换一次药,但是三日后他并没有来,这让对待伤员即温柔又严厉的蝴蝶忍非常不满。想着若是等两日他还不来就亲自去找他,并告诉他这个行为多么让人气愤,可第二日他就出现在了医馆。


 

       “义勇君今天终于想起需要换药了吗?”她双眼弯弯,嘴角带笑。


 

       “真菰听说你来了长州,想叫你去家里吃饭。”他知道蝴蝶忍应该会生气,可见她笑着的模样又不能确定她到底生气到了什么程度,只能如实交代自己来的目的。


 

       剑道馆的鳞泷先生收养了三个小孩,富冈义勇、锖兔和真菰。陪同姐姐在长州学医的那几年蝴蝶忍一直和三人玩耍,她与真菰更是能睡一个被窝的好朋友。听见富冈义勇如此说,她顿时懊恼,来长州后一直忙碌竟忘了去看看真菰。


 

       “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她敲自己的头,随后叫他换药,“那什么时候呢?”


 

       “真菰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顿了顿,富冈义勇又道,“我们还是住在以前的剑道馆,你还记得在什么地方吗?”


 

       那几年在长州的日子对于蝴蝶忍来说至关重要,她没有多想就直接回答:“我的记忆力可是比义勇君好很多哦。”


 

       蝴蝶忍仰面对他笑,富冈义勇常不知她有多生气,却知她此时是真的愉悦。




 

       近几年长州动荡不断,不少孩子变为孤儿,真菰便在剑道馆内收留了一些没有去处的孤儿。


 

       七年没来过长州的蝴蝶忍参照记忆找到剑道馆,还未进去就听见小孩追逐打闹的声音。剑道馆大门敞开,有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发现了她,怯生生地朝她看。


 

       “你是真菰姐姐说的客人吗?”


 

       小姑娘很是害羞,局促地同她说话。蝴蝶忍露出她常有的温柔笑意,软声回答小姑娘:“是的哦,可以麻烦你带我进去吗?”


 

       “嗯嗯。”小姑娘乖巧地应着,其他活泼的孩子也发现了她,纷纷围了过来,更甚者已经跑去找真菰。


 

       真菰闻讯从厨房赶来就见蝴蝶忍被一群半大的孩子围在庭院内,蝴蝶忍看向廊下的真菰,她还是和多年前一样穿着碎花的和服,温柔又可爱,像春日纯白的花。


 

       故人重逢,她们相视而笑,深情仍在。


 

       “不知道你们收留了这么多孩子,不然就买些东西过来。”


 

       真菰领蝴蝶忍进屋,听见她这么说,笑道:“能有人来他们就很高兴了,你看他们那副兴奋的模样。”


 

       胆子大的孩子正扒在门边往里瞧,蝴蝶忍看出去就撞上他们纯真的笑脸。她忍不住低笑,故意抱怨:“说来还是要怪义勇君,他如果提前告诉我就不会这样了。”


 

       小时候蝴蝶忍就喜欢捉弄富冈义勇,经常会揶揄他,是以她这么说真菰一点都不奇怪,反笑意更甚:“义勇小时候就这样,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才是。”


 

       “说得也是,如果他知道提醒我这些事了就不是富冈义勇了。你刚刚是在做晚饭吗?需要我帮忙吗?”


 

       “小忍好好等着就好,我去看看他们准备得怎么样。”真菰起身,招呼一直在门边眼巴巴往里看的孩子们, “你们好好照顾蝴蝶姐姐,可不能调皮。”


 

       “原来不让我帮忙是给我安排了更难得任务。”蝴蝶忍见状同她玩笑,真菰笑道,“麻烦小忍帮我带孩子了。”


 

       得到应允的小孩们钻进屋内,围着蝴蝶忍要她陪大家玩。好奇心旺盛的小孩总有接连不断的奇怪问题,迫不及待地想要和这位漂亮温柔的姐姐交流。


 

       有年长的孩子帮忙,晚饭很快就备好,开饭时蝴蝶忍发现富冈义勇和锖兔并没有回来,她以为是两人在军队不方便时时回家便没有多想,可后续蝴蝶忍越发觉得奇怪。她离开长州时十八岁的锖兔和十七岁的真菰就已经是一对情侣,今日真菰却一句也未曾提过他。


 

       饭后真菰让年长的孩子收拾餐盘,照顾弟弟妹妹们,自己则陪着蝴蝶忍坐在廊下聊天。面前就是剑道馆的庭院,正值夏日,绿植繁茂。


 

       “下午你来时我见到他们围着你站在院子里,便想起以前我们就在这个院子里玩。”真菰跪坐在旁边,说话时声音柔软,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像是忆起什么久远的趣事。


 

       蝴蝶忍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那时她常来找他们三人,四个人就一起在这个庭院中玩耍,鳞泷先生也从不会责怪。


 

       “后来我跟着你们一起和鳞泷先生一起学剑道,就很少在院子里面跑了。”


 

       蝴蝶忍见他们都修习剑道,便想跟着一起学。她是行动派,下定决心的第二天就买了竹剑穿着剑道服跑来要拜鳞泷先生为师,说是学成以后要好好保护姐姐。可后来她没能保护好姐姐,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被幕府的武士带走。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这么多年了。”


 

       听见真菰的感叹,蝴蝶忍抬眼去望从云层里露出的月亮,天上的月亮还是那一轮,他们却已各自长大。


 

       “是啊。”她轻声叹息,清浅的声音转瞬就消散在夜色里。


 

       “你离开长州的时候我们本来是要去送你的。”真菰突然道。


 

       蝴蝶忍愣了一下,笑道:“没关系的啊,那天你们没来,我想是有什么急事。”


 

       真菰却没停下,继续往下说:“义勇做了一个狐狸面具,想要在那时送给你。”


 

       蝴蝶惊诧不已,瞳孔收缩,不敢置信地看向她。鳞泷先生会送给弟子自己亲手做的狐狸面具,蝴蝶忍一直很喜欢这个面具,却一直无缘得到。


 

       “因为师父说这样的面具可以驱邪避灾,他便想做一个给你带着上路回萨摩藩。”真菰轻笑,“他不太会,浪费了不少师父的颜料。”


 

       她紧紧盯着真菰,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掐住,所有的话都哽在其中。


 

       “面具他做好了却没能送给你。在你离开的前一晚忽然来了个陌生的武士,他是来给师父传递消息的。”真菰低下头,神情匿在阴影里,“幕府要镇压尊王攘夷运动,师父支持尊王攘夷志士的事暴露,很快幕府就会派人来抓他。师父得到消息后没有离开,只是叫来的人把我们三个带走。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知道时师父已经被杀害。”


 

       真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难掩的悲痛,蝴蝶忍太明白这样的感受,每当想到姐姐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她就是这般。她知道真菰所说的事,七年前这件事影响很大,后续也一直有人被迫害,直到领导此事的大老被刺杀身亡这场长久的迫害才结束。那时她只以为他们没来送自己是临时有什么事,却没想到是这样,难怪义勇会加入奇兵队。


 

       “真菰……”      


 

       她抬起头来,朝蝴蝶忍露出充满歉意的浅笑:“本来是个开心的日子我却和你说这些。”


 

       “没关系的。”蝴蝶忍温声应着,她知道给这些不能轻易言说的事找个宣泄的出口有多么不容易。


 

       “其实突然说起这件事是希望小忍能帮我一下。”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蝴蝶忍惊诧,却没有犹豫。


 

       真菰抿了抿唇,移开视线:“知晓师父被害的缘由后锖兔和义勇也开始参与尊王攘夷活动,后来为了给师父报仇甚至前往京都参加刺杀大老的活动。”


 

       大老被刺杀轰动一时,蝴蝶忍远在萨摩藩也听闻了这件事。


 

       “那次刺杀很惨烈,有极厉害的武士丧命。”她顿了顿,一直看着她的蝴蝶忍能清楚地看见她闭上眼,再睁眼说话时声音因哽咽而沙哑,“他们俩也遇上了围杀,最后只有义勇一人回来。”


 

       听到这里蝴蝶忍的瞳孔收缩,手猛地抽了一下。难怪两年前在京都没有见到锖兔,明明他和义勇形影不离,不可能在挚友生死不明的情况下独自撤离。难怪先前真菰一句也未曾提起锖兔,已经永远离去的心上人是伤口上长出的花,用鲜血浇灌,永远鲜艳,永远疼痛。


 

       “义勇告诉我锖兔是为了救他才会遇难。”


 

       “因着这样他总是自责,那之后他虽然处处照顾我却几乎没有再回来。他觉得亏欠了我和锖兔,认为是自己不够强大才会拖累锖兔来救他,若死的是他,那么锖兔和我都能好好的。”


 

       这些话让蝴蝶忍喘不过气,脑海里只余富冈义勇夕阳下被拉长的身影。直到肺部因缺氧传来酸胀她才如梦初醒,重重地吐出气又急不可耐的呼吸,新鲜的氧气涌入体内,心脏开始出现疼痛,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锐利。富冈义勇的模样在她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各个年岁的他如跑马灯一样在她脑海晃过。


 

       “他就是这样的人啊。”想说的话都堵在喉咙里,蝴蝶忍看向远处,只能发出这样一句意义不明的感叹。


 

       他就是这样的人啊,沉默又直白,软弱又坚韧,想逃避失去但只能不停承担,哪怕原本不是他的错。


 

       “所以我想小忍能帮我,嗯——”真菰斟酌着措辞,缓了缓道,“帮我开解他,不求旁的,只希望他能不再继续自责。”


 

       “真菰也一定和他交谈过吧,向他传达过自己和锖兔并未责怪他的意思,可还是没能战胜他心底的自责。”蝴蝶忍挺直脊背,灵魂却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软弱,她帮不了富冈义勇,也帮不了自己。


 

        “义勇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除开我和锖兔,思来想去也只有小忍你了。”真菰看着蝴蝶忍,水润温柔的眼眸中盛满期待,“而且小忍你是不一样的啊,不一样的。”  


 

       她眼中的期待太满,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蝴蝶忍犹豫再三,抿了抿唇道:“我试试吧。”


 

       虽帮不了他,可总归希望他好。


 

       “谢谢小忍。”真菰笑开,她相信蝴蝶忍之于富冈义勇是不同的。


 

       真菰记得他们年岁还小时春天院中盛开的花会引来蝴蝶,蝴蝶忍最是喜欢在花丛中静立,假装自己是花,试图引蝴蝶停在自己身上。偶尔富冈义勇会被她拉着一起,很无聊的游戏,他却能耐着性子陪着静站好久,倒还真有蝴蝶往他们身上停。富冈义勇是出了名的猫嫌狗憎,但春日的蝴蝶格外偏爱他,常停在他肩头。




 

       蝴蝶忍守信,她答应了真菰就一定会去做,只是一直不知如何同富冈义勇开口。当她听闻富冈义勇被派去附近的另一个城池作战,莫名就松了口气。


 

       再次见到富冈义勇已是半月后,他回到荻市,转移受伤的队友到医馆救治。负责接收伤员的蝴蝶忍安排好一切后上下打量他,发现他虽面色疲惫却未受伤才放行。


 

       临了想起真菰的托付,蝴蝶忍心一横约了他第二日一起吃饭。对于她的邀请富冈义勇是吃惊的,却也错愕地看着她应下。


 

       他们约在一家寻常的拉面馆,若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便是他们以前常来这里吃拉面。这么些年拉面店没有什么变化,胖胖的老板同样热情,好像从未被战火影响。


 

       富冈义勇喜欢吃萝卜鲑鱼,连吃拉面也一定要点这个味道。


 

       “义勇君太好养了,只要每天给你做鲑大根就好。”


 

       埋头吃拉面的人抬头,表情没有变化,只道:“你也是。”


 

       蝴蝶忍愣了一下,发现他正看着自己跟前生姜制的咸菜,便歪头朝他笑。他们两在某些地方莫名的相似,总是固执地保持一成不变,永远喜欢鲑大根,永远喜欢生姜咸菜,永远无法放下。


 

       给蝴蝶忍送味噌拉面的老板娘没有在她说完感谢后离开,反看着她打量。发现老板娘打量着自己,蝴蝶忍好奇地看过去。


 

       “我想起来了!”老板娘惊呼一声,满脸欣喜,“你是蝴蝶医师的妹妹对吗?你以前常和你姐姐来我们这里吃拉面。”


 

       蝴蝶忍怔住,富冈义勇也看了过去。


 

       “老板娘认识姐姐吗?”


 

       “原来真的是蝴蝶医师的妹妹,我们当然认识蝴蝶医师。”肯定的回答让她格外激动,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以前,九年前,不不不,是十年前,我女儿一岁的时候,蝴蝶医师救了我的女儿。我们全家都非常感谢蝴蝶医师,后来听说你们回去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


 

       “蝴蝶医师怎么没有一起来吃拉面?还想让女儿亲自感谢她呢。”


 

       老板娘激动地想表达自己的感谢,没有发现一旁的富冈义勇捏紧了手中的筷子,略带担忧地侧首看着蝴蝶忍,却见她弯眸笑道:“姐姐去其他地方救治病人了,没能和我一起来长州。”


 

       “这样啊。”老板娘很是失望,随后又道,“那请您一定要替我们一家转达感谢,多亏了蝴蝶医师,我女儿才能安然长大。”


 

       “我一定会转告姐姐的。”蝴蝶忍笑着应下,等了片刻又道,“也谢谢您一直记得姐姐。”


 

       老板娘又寒暄了几句,送了很多配菜才离开。蝴蝶忍发现富冈义勇看着自己,她故意忽略他的惊诧,笑着提醒:“义勇君再不吃,面就要糊了。”


 

       富冈义勇其实没能准确接收到她回避的意思,却顺从地接受提示继续吃东西,因为他也下意识的回避了这件事,他明白自己不知道如何去安慰眼前的这个人。他本就不善言辞,特别是在她跟前。


 

       看着富冈义勇安静吃东西的样子,蝴蝶忍再次确认自己无法开解他,他们都被往事拉扯,自己早已不再属于自己。她想起那夜真菰后来说的一句话,她说偶尔我会想若是师父那夜跟着我们一起走了后来的事是不是就会不一样。说完真菰就沉默了,因为她知道就算重来一切都不会有改变,大家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而且哪里会有如果呢,命运挟风狂奔,谁都没有万全之策,只能在不可回溯的命途中做出最不会后悔的决断,那便注定有遗憾与缺失。


 

       他们都懂这个道理,却无法放过自己。


 

       离开拉面店时老板义正言辞地拒绝他们付钱,盛情难却之下两人连连表示感谢。夏季拉面店里燥热,步出拉面店有夜风迎面来,蝴蝶忍顿觉凉爽不少,她把汗湿的鬓发顺至耳后,有意笑道:“我们要在这里分开走吗?”


 

       “我送你回医馆。”富冈义勇站在旁边,看向医馆所在的方向。


 

       “义勇君都知道要送女孩子回家了,还真是难得啊。”


 

       富冈义勇没有理会她故意的揶揄,明明以前晚归也是他送她回家,她现在这么说,可见她的引以为豪的记忆力也没有多好。


 

       回去的路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主要是蝴蝶忍在说,富冈义勇承担着应承和思考的职责,自动过滤她的玩笑话提取出关心的意思。


 

       “义勇君有在听我说话吗?”因富冈义勇的沉默,每隔一会蝴蝶忍便会去确认他是否有好好听自己讲话。


 

       小时候蝴蝶忍还没有这么好脾气,发现富冈义勇眼神恍惚便会朝他吼:“富冈义勇,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现在脾性虽变了不少,习惯却没有变化。


 

       “在听。”他的回答也没有变。


 

       “那我刚刚说让你常回剑道馆,你也听见了吗?”蝴蝶忍背着手倾身一边走一边看他的神情,果然见富冈义勇停下了脚步。


 

       她往前又走了两步才停下来回身看他,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更加温柔:“真菰很担心你。”


 

       她不知道要如何让富冈义勇从自责中走出来,就像不知道如何原谅自己没能保护好姐姐这件事一样,可她还是想要将真菰的担忧转达给他。


 

       富冈义勇的眼眸变得暗淡,月光下蝴蝶忍看不真切,却知道其中的情绪并不能用什么美好的词汇来形容。


 

       蝴蝶忍轻轻叹息,没有再继续说这件事。他们是一种人,说服对方就和说服自己一样,而人往往最难说服的就是自己。蝴蝶忍抬首去看天,满月高悬,她幽幽感叹:“今晚的月色真美。”


 

       富冈义勇闻言也抬首去看,良久应和道:“嗯。”


 

       至少此刻的月亮是圆满的。




 

       不知道富冈义勇是听进了蝴蝶忍那么简单的一句话还是想了些其他,那以后不时就回剑道馆,偶尔得空就会住在自己以前的房间。有一次蝴蝶忍去剑道馆给孩子们做身体检查,恰巧碰见他在教孩子们挥竹刀。


 

       那之后蝴蝶忍就没再见过富冈义勇,后来才知他被派去福冈藩解救被囚禁孤岛的志士。


 

       战争往往与人心向背挂钩,幕府早就失去民心,此一战很快就有了胜负,长州藩联合其他各藩的倒幕人士很快迫使幕府退兵。随后各藩援军撤离长州,九月底萨摩藩军士离开。直到离开,蝴蝶忍都没有再见到富冈义勇。


 

       真菰很是舍不得她,特意和孩子们为她办了饯别宴。因富冈义勇不在,真菰去他房间翻箱倒柜找到了多年前他做的狐狸面具。


 

       蝴蝶忍拿着已经旧了的面具,抚着面具上暗淡的彩绘,朝真菰弯眸浅笑。虽晚了七年,这面富冈义勇亲手做的面具还是来到了她的手中。






 

叁 .   水悠悠,繁华已过


 

       第二次征讨长州的战争过后倒幕派与幕府陷入僵持局面,各藩摩擦不断。第二年明治天皇继位,随后宣布废除幕府。同年幕府反击,不承认天皇发布的诏令。倒幕派组成支持明治天皇的新政府军,与幕府的战争一触即发。次年,在京都之外迎来了决战。


 

       决战之前蝴蝶忍再一次见到了富冈义勇。


 

       新政府军以长州藩和萨摩藩为主,两藩驻守在京都之外的鸟羽和伏见。随军驻守在鸟羽的蝴蝶忍受命领队送医用品给驻守伏见的长州藩军医,就在确认交接时遇见了富冈义勇。


 

       当时富冈义勇在同人争论。


 

       “见到义勇君还是这么不会说话,我就放心了。”她忽然开口,语带笑意。


 

       明明又是两年未见,两人分明在硝烟之中历经变化,却在相望的那一刻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富冈义勇明显很吃惊,虽猜想她应当会随军,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


 

      “义勇君是在好奇我怎么在你们的驻地吗?”她指着那几车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医用品,“我来送东西。”


 

       富冈义勇点头应下,表示自己知晓后又调头去和人说话。蝴蝶忍靠过去粗略听了听,才知道他是奉命来让医疗队抽人去救治几名暗探,但是医疗队此时抽不出人手,他才与人发生了争执。


 

       “这边不如交给我们?”蝴蝶忍适时开口,“毕竟救人重要。”


 

       说完她就让随行的队士帮忙,与富冈义勇争执的医师连连表示感谢,富冈义勇立即就带人离开。蝴蝶忍看着他急匆匆地离开,忍不住笑,他还是一如既往。


 

       富冈义勇知道自己应该多与蝴蝶忍说几句话,他们好久没见,而且她又帮了自己一次。可那几位暗探伤得太重,连移动都困难更是耽误不得。


 

       两年前他救人回长州后蝴蝶忍已经离开,真菰私自把那面狐狸面具送给了她,他没有感到生气或是被冒犯,在他看来面具本来就是要送给她的,由谁给出去并不重要。只是那面具已经旧了,他又做一面新的想送她。


 

       既然这次她又随军,那么总能再相见,届时他好好谢谢她,再将新的面具给她。


 

       只是他没想到那次匆匆一面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幕府军的炮弹误中萨摩藩医疗队在鸟羽的英地,消息传来时伏见的战事已经结束,浑身浴血的富冈义勇听说这个消息后怔了一下,随即耳边嗡嗡作响。他迟钝地偏头去看说着这件事的人。他看着对方双唇不停翻动,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那门大炮藏在营地后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偷运过去的。本来是想炮轰萨摩藩统帅的帐篷的,结果失误反而炸了医疗队。”


 

       “医师、医护、伤员都没能逃过。”


 

       “幕府太过可恨!”


 

       有话断断续续破开轰鸣传来,他看向鸟羽的方向,冬季灰暗的天空下还有战后硝烟的余烬。战时那么多炮弹此起彼伏的炸开,到底是哪一发打中了她?那时他又在干什么,是在杀人还是在躲避从天而降的炮弹?


 

       他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喉咙却痛得难受,比他以往任何一次受伤都来得痛。那天他应该多和她说话的,应该告诉她自己为她做了新的面具,当时不管多么急切都应该好好道别啊。


 

       原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分离,像以往每一次分开一样,总会在某个不经意地时刻再见。那时他仍旧狼狈,她会笑着忽然出现,揶揄着道一句:“义勇君这样会让医师很难办啊。”


 

       再也不会有这样意料不到的重逢,一切都结束在了那天普通又匆忙的相见里,没有约定没有道别,他才发现他们从来无法好好道别。喉间的痛一点点蔓延,如利刃一般划过身体,割裂了血管,挑断脉搏,最后占据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


 

        富冈义勇忽然想起京都那场瓢泼大雨,她扶着自己在大雨走了很久,久到他以为那就是永远。






 

肆 .   浮生千山路,犹有未归人


 

       幕府败落,新的时代来临,禁刀令在全国范围内颁布,剑道馆因此而萧条。很多剑道馆关门,长州荻市的一家剑道馆虽然门可罗雀却一直开着,听说这家剑道馆收养了很多因战事无家可归的孤儿。


 

       “义勇先生,春天了啊,这么好的天气让我们多休息一会好不好?”


 

       温暖的阳光照进屋来,富冈义勇看向庭院,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向来严厉的师长这次竟然答应了下来。


 

       得到应允,小孩们放好竹刀嬉笑着一窝蜂奔向庭院。他穿着宽松的剑道服跟在孩子们后面慢慢踱步往外走,入眼皆是春色,他看向院中绽开的花,眉眼间莫名带上几分温柔。


 

       春和景明,花开蝴蝶来。


 

       富冈义勇喜欢春天。有蝴蝶飞来,停在他的肩头,和多年前一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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